每次回老家,在高速路口下車,順國道走一二里路,穿過小小的老汪村,鑽出一條長長的暗黑的橋洞後,是一片馬尾松林。過了馬尾松林,原本是一片扶桑林,後來人們以種種華麗的藉口,砍掉了扶桑林,過了這,就是彎彎長長、白白淨淨的沙灘了。
其實有捷徑可以回到老家的房子,但我更喜歡這麼走,尤其是走過長長的沙灘。這沙灘上乾、濕沙子是一白一黑兩個截然不同的顏色,白的鬆軟黑的粘實。踩著鬆軟的白沙子走路,腳下總是吱吱作響,揚起一把沙子,隨風飄落,像極了一縷漫延的雲綿,只不過一會兒工夫就消散了,除非一把接一把地揚。
那樣子虛無飄渺,生生滅滅。
鬆軟的沙子上常能見到昨晚螃蟹打的洞,最大的有女孩的拳頭那樣,斜斜地往地下伸。有時能看見螃蟹出來洞外曬太陽,只是有人影一晃動,人聲嬉笑,它立馬躲回洞內。有趣的是,螃蟹也會慌張,一慌張它就進錯洞,要麼成為不速之客而被其他主人趕回洞外,要麼被小洞夾住,進出不得,可憐巴巴地轉著兩粒大眼睛。
這種螃蟹我們叫它沙靈,跑得特快,追是追不上的。一般小孩這樣捉它,用小桶裝些海水,灌進洞裏,塌陷的沙子就把螃蟹埋住動彈不得,少花點力氣就挖到它了。
濕沙灘很平整硬實,吉普車可以呼呼地在上面奔馳。靠著浪花邊的沙子最有粘性,往沙子上畫個圏,取出一整塊沙板,小心翼翼地撫圓滿了,再用乾沙吸掉多餘的水份,做成一個"地雷",戰地雷是我們小時候最愛玩的遊戲之一。三五小孩每人多做幾個"地雷",半乾的沙灘挖一條半米長的戰壕,"一二三",對戰的兩人將"地雷"推進戰壕,誰家的"地雷"挺住了沒散開誰家就贏。
就這麼簡單,兒時的玩意隨手可得,甚至只是路邊撿來的一根樹枝改裝成的手槍,也能成為玩伴羡慕的對象而特別有成就感,那時光柔軟而愜意。
從馬尾松林下到沙灘後,踩著細沙慢慢走回老家海邊的房子,聽著海浪拍打的沙沙聲,完全可以進入自己的世界,回味昨天或者享受時下。
有時候清澈見底的浪花邊上平鋪著密密麻麻的細薄貝殼,踩上去發出貝殼碎裂時的清脆聲響,喀嚓喀嚓地伴著海浪,很容易讓人思想安寧。更妙的是褪去鞋襪,腳底跟它們親密接觸,感受碎貝殼帶來的微微痛癢,瞬間就變回兒童時的無憂無慮。
浪花邊往上的半濕的沙灘,多半佈滿小鐵珠大小的沙粒,這些都是勤勞的幼沙靈挖洞時搬出來的。沙粒以小小的蟹洞為中心,往外成輻射狀分散,這麼一圈交疊著另一圈,組成整片沙灘,很壯觀。
而我則喜歡光著腳丫從佈滿的沙粒上踩過,留下一行長長的腳印,看著它等待潮起潮落時的洗禮。
不緊不慢地這麼走過沙灘,前方老家所在的小鎮成一月牙形,沿著海灣,小鎮不大,萬把人而已。如果是黃昏,身後的海面上准有一輪紅日,把整片天整片海也都染紅了,人們給這地方起了一個“紅海灣”的名字,地如其名。
紅日慢慢沉淪,不久沙灘就陷入黑暗裏。
夜色中的浪花尖上有時能看見“海金生”,隨著浪花泛起一波又一波的藍綠色的螢光,如果海水過於平靜,往水面打一個浮石,也能激起一圈圈的螢光,溫馨浪漫。“海金生”也許是海裏會自體發光的浮游生物,我沒有查過資料,今晚也沒有那麼幸運可以看見,只不過,知道它叫“海金生”就足夠了,這個名字能喚回不少大海的記憶。
冬日夜裏的沙灘有些兒清涼,這時候月亮還沒有升起,認著前方的漁火前行,若是不著急趕路,耳邊的海浪聲會清晰起來,一次又一次輕柔地拍打,沙沙作響。不過我還是加快了腳步,肚子有些餓,潮水也開始漲了。
上漲的潮水沒過半濕的沙灘,開始將乾沙子打濕,卻沒有完全讓沙子濕透的時候,踩在上面軟綿綿的,一步深陷進去一個腳印洞,走起路來挺吃力的,得趕緊回家。
當地人管家叫“厝”,棚子底下一個“昔”字,有時候我這麼理解,家是昔日出來的地方。可是究竟哪里才是真正的家,卻怎麼也下不了決心。這個馬上回到的出生的地方,現在只有奶奶和照顧她的人住著,小時候思想簡單,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家。後來外出念書、工作,住的一直是宿舍,這樣的地方心理上沒有歸依感,房間是一律的空蕩蕩不放任何擺設,一味的公式化的床鋪、蚊帳、布衣櫃,談不上家。再後來父親逝世,我在城裡裏購置了一套小房產,接了母親來住,兩年下來總算給折騰得像一個家。只是鋼筋水泥的高樓大廈裏分隔出來的一個個叫為“家”的地方,實在給人太多的壓迫感,倒是像極了蜂巢,一格格地,裏面住著一群群沒日沒夜工作的人群。
以後一個人的生活有些孤單,心裏念想著有妻兒的地方才算是自己的家。可是就似母親一樣,總有一天伴侶是要離開的,兒女也要向外開枝散葉,那時像留在老家的奶奶一樣,還回到孤零零的一人,又哪里才是家呢?
家,也許真的是昔日出來的地方,可究竟是從哪里出來的,我又犯嘀咕了……
回家路上的人·摩凝子
2012年1月11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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